四维书 | 建筑诗系列 · 山水囚
四维书
科幻作品聚集地
超脱三维世界的虚构和非虚构写作
作者序言
吴智睿,男,重庆大学2014级建筑装饰专业在读。科幻写作爱好者。作品获第三届重庆高校科幻征文大赛一等奖、二等奖及优秀奖。
衣食住行,与我们生活最为息息相关,也是各种讨论的永恒话题,故而在畅想未来时这四个方面永远是最直观的切入点。其实早在出现科学的概念之前,建筑就成为人类征服自然主要手段。可别忘了,建筑艺术同样也是最早的艺术形式之一。建筑的形式一直在随着社会的发展而变化着,从谦逊和蔼地俯伏在地到骄傲强硬地直指苍穹,巴别塔神话的存在也可以说明不少问题。
未来的建筑究竟会怎样?科技解决了一个又一个的技术难题,而人口又在不可抑制地逐年增长,在这之间,还有一样叫经济效益的东西在作用着。可以看到,如今的世界,建筑的面积在一点一点地蚕食地球表面,在去往太空建筑城市之前,会不会终有一天,人类的建造漫山遍野地爬遍,遮天蔽日。而身处这样的钢铁森林之中,还有多少人能记起建筑曾是一种艺术?人们的生活又将如何?
山水囚
作者 | 吴智睿
1
一千二百万年前,以色列突发的天火使得当地的岩层燃烧产生了最初的水泥化合物,被后来的古人类发现并使用。五千多年前,古埃及金字塔的建造中使用了石膏和石灰砂浆。再到后来最著名的,借助火山灰配制而成的古罗马混凝土,人类对混凝土的使用跟人类本身的历史一样长。
而如今,混凝土已经死了。
单临水站在山谷中的一处方盒子一样的别墅前,仰望着沿着重峦叠嶂绵延起伏的一幢幢高耸的居民楼,和夜色中楼宇的曲线轮廓闪烁的流光溢彩,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一个人影快步奔跑而至,在单临水面前数十步处减速,缓步走来,他接过单临水递去的运动饮料,喝了几口,缓过气来。
“杜教授。”单临水打了声招呼。
杜汐川教授没有停下脚步:“陪我走走?”
老人开始缓步走动,缓和自己剧烈运动后的身体。单临水随后跟上,他看着杜汐川健硕的体格和肩臂处随着肌肉运动而产生起伏的大面积的纹身,微微出神。他知道老人身上的每一处肌肉都是自身运动雕琢出来的,在这个利用药品就能快速降低体脂和增肌的时代里甚至有点不可理喻。
“你怎么今天来了,”老人的气息已经基本缓和,“你要的东西我已经画的七七八八了,之前约的时间是明天,明天就能给你。”
“所以你今天来干嘛?”杜汐川转头看向单临水。
单临水笑了笑,欲言又止。
杜汐川也没再问,而是原地做起了一些简单的拉伸动作。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杜汐川又问道:“不会是你们这个项目出什么问题了吧?”
“没有,谷风的二期卖的特别好。”
杜汐川一阵嗤笑:“谷风,你不说我都忘了你们这个项目叫什么名字了。‘谷风’,原本是《诗经·国风》里讲弃妇的诗,就被你们公司瞎用在地产项目的名字上,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单临水苦笑:“要不是杜老您说起,我还真不知道《谷风》是讲什么的。”
“别说你不知道,就没几个人知道,现在还有多少人读几千年前的东西?”杜汐川看着近旁苦笑不语的中年人,又道,“也不只你们公司瞎用,大家都瞎用,你《诗经》,他《楚辞》,用完了再到四大名著里找。之前那个什么公司做的那个涪陵的高档别墅项目,还叫‘杏帘在望’,媒体上吹捧的可牛逼了。我他妈……”
杜汐川长叹一口气,仰头看着周围山体上一排排白色的曲线建筑:“这一片也是你们公司的吧,叫什么来着?”
“是甘棠一到三期的项目,已经全部卖掉了。”
“呵,甘棠,《召南·甘棠》是怀念召伯的诗篇,你他妈知道召伯是谁吗?”杜汐川睥了一眼单临水。
单临水挠了挠头,讪讪道:“不知道,您给说说?”
“我他妈都懒得跟你讲。”杜汐川做完了一套拉伸,笑骂一句,便起身向别墅走去。
“啊我想起个事儿,你们公司这套甘棠的项目当初宣传的时候喊的最响的口号是啥来着?”杜汐川笑意玩味地看着单临水。
“是说还原了最初最原汁原味的‘山水城市’概念。”单临水回头又望了一眼那一排白色的曲线建筑群,像黑夜中量产的精灵。他知道杜老教授要说什么,或者说,要骂什么。
“山水城市。”杜汐川点上一支烟,单临水一直觉得他每次高负荷运动之后来一支烟的行为有点像是在慢性自杀。
“嗯,山水城市。现在几乎国内所有的地产商都走的山水城市的那一套路子,当初那个马……叫马什么来着?”
“马岩松。”单临水提醒道。
“对,马岩松。当初马岩松在那个年代把‘山水城市’的概念提到了建筑界的风口浪尖,是把20世纪90年代钱学森就已经提出的纯概念做了一个视觉上的具象化,利用当时还不成熟的虚拟现实技术和模型把他的想法做了出来,给人看,给人夸。”杜汐川停住脚步,看着山脊之上连绵的白色曲线,喃喃说道,“凭心而论,单从外形上看,这批项目跟当初马岩松展示的‘山水城市’相似度是非常高的。只不过……”
“只不过不是人设计的,”单临水苦涩一笑,“现在的房地产建筑设计,都完全依赖参数化设计了。不再是几十年前利用计算机建模的辅助设计,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参数化设计,将建筑设计的所有要素都变成函数的变量,设计的过程就变成了计算机自主模拟和计算的问题。我们这些所谓的建筑设计师,每天做的就是些数字游戏,在数字的排列中挑选出最适合的几种方案,最适合建造,最适合营销”
“我去你妈的参数化设计,”杜汐川啐了一口,“建筑有建筑的美,数字也有数字的美,你们把数学以这种方式跟建筑完全结合在一起,根本对两者都是亵渎啊。”
“建筑行业从设计到施工的一体化管理很多年前就实现了,甚至到最终的精装修还有之后的售后服务和物业,都可以完全用计算机取代。只要涉及到设计的问题,就可以完全依赖于参数化,”单临水想了想,又说,“在完全参数化设计浪潮刚开始发展的时候,设计者们曾经面临共性和个性的矛盾:可以量产的产品缺乏个性,千篇一律,而独家定制的作品很有个性,但成本很高而且效率很低。”
单临水苦笑道:“不过现在连这个矛盾也解决了,只要在参数化设计中引入随机数,就可以让每一个量产出来的东西都不一样。同一批建造的项目,每栋楼每间房子都可以不一样,住在里面横看成岭侧成峰根本不是问题。”
“然后再从古籍里翻出几个大家都不懂都觉得很有文化的名字给项目冠上,欢快地卖出去,还不是美滋滋?”杜汐川讥笑道。
“是啊,建筑完全商品化的趋势早就已经完成了。”
杜汐川长叹一口气:“好一个全参数化的山水城市啊。”
随着嘀的一声清响,虹膜识别系统开启了别墅的门锁,杜汐川推门而入:“马岩松提出山水城市的初衷是希望每个城市有自己的性格,有各自的精神人文内涵,而不是千篇一律的灰色方盒子。他的山水城市,承接了钱学森的想法,本质上是对现代城市追逐利益最大化和功利主义的反对。现在倒好,他所害怕的城市方盒子确实没有出现,可我们这些后辈披着山水城市的外衣,把他所抵触的利益最大化和功利主义,做到了极致。”
单临水跟着走进屋,羞赧一笑:“不是你们,是我们。是我们这些建筑从业者造就了现在的这一切。”
“那时候建筑材料只有混凝土和钢材,要实现山水城市无论是技术上还是经济上都很困难。但后来建筑技术大革新之后,涌现出一大批以纳米材料为基础的复合建材,强度和可塑性都是以往没办法想象的,量产建筑变得再简单不过,想做成什么样就做成什么样。”
“可混凝土已经死了。”单临水忽然说道。
杜汐川愣了一下,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这才缓缓说道:“你说的没错,混凝土已经死了。”
2
“你先坐一会儿,这是你要的图,我已经画的差不多了,”杜汐川将一张这个年代非常少见的宣纸铺陈在单临水面前,“我去冲个澡,你先看看。”
杜汐川转身取出一盘完全算得上是古董的黑胶唱片放进唱机的转台上,拨动唱针,悠扬的音乐从黑胶的凹槽中流淌出来。乐声中,单临水仔细观摩着宣纸之上肆意挥洒的墨迹,墨迹描摹着脱胎于这座城市的绵延山势的遒劲线条,让他不禁回想起很多很多年前,大学军训第一天,刚来到这个城市的自己透过睫毛上摇摇欲坠的汗珠看到的雾中连绵的山脊。而现在,不过十多年的时间里,所有的山峦都被密集的建筑群爬满,吞噬。
单临水知道,宣纸上的墨韵是真正的山水,是杜汐川身上难得保存下来的文人气质与他记忆里老山城的样貌结合的产物,根本不是随机数据模拟出来的冰冷的曲线,不是纳米建材塑造出的所谓“山水”。
宣纸上有很大一部分的画作已经完成,只有留白处的一些细节尚需要斟酌。单临水掏出手机,开始将宣纸上的图案逐点扫描成矢量图,以便于进行数据分析和再编辑,最终融入进自己的设计中去。不得不承认,虽然数据堆砌出来的量产设计效率极高,但国画中的山水意蕴对人、尤其是国人,总有种难以言喻的吸引,或许这是流淌在民族血液之中的。正是因为这个,每次单临水拿出来的融入了杜汐川作品意境的设计方案,总能在诸多设计之中脱颖而出。
“摘去鲜花,然后种出大厦。”
一句乐曲飘进单临水耳中,听清歌词的他浑身一震,回头望向正在转动播放的黑胶唱机,发觉歌曲并不是唱机传出来的。
“你在张望啥?”穿着浴袍的杜汐川拎着两听冰啤酒走了出来。
“刚刚听到一句歌,不知道是哪来的。”单临水说着又念叨了几遍那句歌词,“摘去鲜花,然后种出大厦。”
他若有所思。
“是我一个学生发来的邮件,每次发过来都会自动放一句这个歌,我也不知道他怎么设置的,这些我不懂。”四处张望后得出结论的杜汐川走了过来,作势就要把滴着冷凝水的啤酒放在宣纸上。
单临水忙把宣纸挪到一边,不满道:“你们美院的人居然这么不重视自己的作品吗?!”
“我自己的东西想怎么对待都行。”杜汐川嬉皮笑脸道。
“那你再画一幅也要很久吧!”
“反正急着要的是你不是我。”
“……”
杜汐川呷了一口冰啤酒,坐在电脑前开始浏览刚刚收到的邮件,边看边道:“怎么样,这幅山水还满意吗?”
“您老的画,每次都不让我失望,”单临水继续手头上的扫描工作,想了想又说,“只可惜您画里的意境,我能领悟的实在太少了。”
“你已经算领悟的多的了,不然我也不会给你画。说起来,你今晚来找我到底为了什么啊?”
单临水还是一副不愿开口的样子,默不作声地喝了一口酒,索性将话题扯开:“你收到的邮件说了些什么?”
“是我带的一个博士生发来的,主要是说毕业设计的事情。看样子他又赶不上了,”杜汐川没抬头,“他去年的毕设就是这个,结果没做完,就留了一级,今年不知道能不能做完啊。”
“做了一年多的设计?做的什么啊,能做这么久?”
杜汐川抬头:“那孩子也是死脑筋,按照他的那个理念是要做一个新材料,但是他要求达到的那个技术现在根本没人在做。换作别人,早就换个设计做了吧,但他不依,没人做他就自己做,一个美术生,还闷头搞起科研来了。”
“新材料?什么新材料?”
杜汐川看着单临水,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苦笑:“混凝土。”
单临水愣了一下,随即露出复杂的神情:“混凝土啊……”
一阵短暂的沉默,单临水透过别墅的落地窗看望向外面漫山遍野的白色建筑群和通明的灯火,不知为何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公益广告里抵制的白色垃圾。
“你刚刚说混凝土死了,我虽然大概也能明白你的意思,但还是想听你仔细说说。”杜汐川眼神转向深邃。
单临水闷声喝了几口酒,像是组织了一下语言,随后说道:“混凝土的应用历史就跟人类的历史一样长。说白了,混凝土的本质就是一大类胶凝材料,流动状态下可塑性很强,胶结之后可以承重。在千百年前,人类还不知道科学的时候,建筑都是带有神性的,从古希腊的神庙到古罗马的神殿,再到后来的教堂,作为大型公共建筑,这些古时候耗尽无数人心血的东西同时也凝结了人对神的崇敬和向往。那时候的人类愚昧无知,但正是因为愚昧,所以对神——其实是对大自然,有着最原始的敬畏。那个时候,混凝土作为很多建筑的主体——说的矫情点,就是人类跟神明对话的语言。
“可是后来,工业革命了,钢筋混凝土快速发展起来,人类开始向自然索取,以建造等方式试图征服自然。建筑不再是匍匐在地的,而是像巴别塔一样不断向天空生长。那时也应运而出了一批为此思考的建筑师,密斯凡德罗开创的新建筑形式虽然限定了之后百年的建筑形态,但他提出的其实是流动空间的概念。只是后来人学不来他的流动空间,倒是把他的钢筋混凝土方盒子大楼学了个通透。就跟现在遍地开花的山水城市如出一辙,都一样。
“其实早在钱学森和马岩松的‘山水城市’之前,柯布西耶就提出过‘光明城市’的城市规划概念,但没过多久就被地产商很好的学去了形,卖了个盆满钵满。但好在那个年代还有一群人依旧思考着,以安藤忠雄为代表的‘清水混凝土诗人’,他们依旧尝试着用混凝土表达思想,用对称、光影、秩序等一系列的建筑语言发声。可随着安藤忠雄、路易斯·康、贝聿铭这一批曾尽力用混凝土作诗的人死去之后,混凝土越来越寂寞了,渐渐的,再也没有人用混凝土创作,混凝土失了声,死了。
“文艺复兴之后提倡以人为本,可后来发现人又变得以功利为本。到了现在,再也没人在乎建筑是什么,业主觉得只要能住好,地产商觉得只要能赚钱,那就足够了。”
“其实你想说的是,建筑死了吧。”良久,杜汐川缓缓说道。
单临水不置可否地轻轻摆了摆头,只是喝酒。
“建筑,可以说是人类历史上最早的艺术形式之一,现在却成了这副样子。计算机替人类包办了设计,是不是也要包办艺术呢?即使抛开艺术性不谈,人文关怀都没有了吧。”杜汐川叹道。
“人文关怀还是有的,要把房子卖出去,这点很需要。”
一阵沉默之后,杜汐川又喃喃道:“其他艺术形式也是一样的,引入随机数的参数化设计和已经非常成熟的3D打印技术结合,手工艺的人们处境也非常尴尬了。在这样的大趋势之下,愿意认真思考、动手去做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像滕子树这样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滕子树?就是那个给你发邮件的学生吗?”
“他为了这个设计花费了很多很多的精力,但他这次要是还赶不上毕设,我还是不能让他毕业啊。”
“不过他毕业之后,也不知道能做什么工作啊。”杜汐川又喃喃自语。
单临水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情绪很起伏:“其实我今晚来找你,是想说……”
杜汐川抬头等待着,他看到单临水紧握着的双手露出因过于用力而发白的指节。半晌,单临水才缓缓说道:“我要换工作了,这个项目做完我就不做设计了,改换营销岗。”
“你说什么?!”杜汐川几乎是暴跳如雷,“你他妈要做营销?你知不知道。如果说现在的建筑设计因为只是跟数字打交道,只要考虑市场,考虑在规范内使劲强排,把容积率做满而被戏称为小华尔街,那营销就是真真正正的华尔街了!”
“我知道……”单临水声若蚊呐。
“你做了营销,就每天按着指标把那些房子卖出去,就他妈……”杜汐川强硬的语气忽然软了下来,“重点是,你不喜欢这种工作啊,你……当初的理想呢……”
单临水默不作声。
“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事情了?”杜汐川忽然问道。
“不知道你看新闻没有,前段时间……”
“你是说那场爆炸?你也是受害者?”杜汐川猛然醒悟。
单临水默默点头。
杜汐川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看着单临水,等他继续说下去。
“所幸那场爆炸里我家人没有受伤,但我家所在的那栋单元楼和周围的建筑都被毁了。那场事故里公司的损失也很大,所以对我的补贴算不上很多,保险也不能解决本质问题,”单临水顿了顿又说,“我现在,比较需要钱。”
杜汐川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又说:“这么严重吗……”
“我有老婆孩子,有家要养,我想让他们过上好日子。之前我花不少钱买一幅画,妻子已经对我不太满意了。这次出了这种事,我真的需要短时间内获得更高的收入,而且……像我这样的建筑设计师很快也会被人工智能完全取代吧……”
“买了一幅画?”杜汐川奇道。
“嗯,六年前我去一个画展,看到一幅名为《混凝土之死》的画。说实话,当时那个作品真的非常触动我,正巧我处在事业的上升期,总凭心意做事,就花不少钱把那幅作品买了下来。那是我第一次去画展,之后我就经常去看展,也就是第二次去认识了你。不过,”单临水苦笑道,“那幅画也在事故中被烧毁了,幸好我还留着这幅画的完全扫描本。”
“我看看?”
单临水点点头,拿出手机投射出整幅画作的全息,完全扫描本保留了画的每一个细节,甚至包括画布上的孔和纹理。杜汐川接过手机配套的感应手环戴上,这样一来他甚至可以从全息中感知画面的真实触感。杜汐川仔细地看着那幅画,轻微地旋转以求从不同的角度观赏。
画的内容不算复杂,是阳光下一座坍圮的建筑,画的是位日本大阪毁于地震的光之教堂,安藤忠雄设计的建筑。教堂的其余三面墙体都已经大部分倒塌,只有那开着十字形孔洞的墙面和它旁边的一些承重结构还勉强立着。因废弃已久而生长出的大量藤蔓从十字形的孔洞里延伸出来,把阳光摩挲得细碎。现实中坍塌的光之教堂早已被清除,换上了一批新的建筑,只是画中仍留存着教堂当初的残骸。
杜汐川轻轻抚摩着画作,他发现画的水彩很厚,墙体部分有的甚至是用颜料刀直接将颜料刮在了画布上。整幅画作有着粗砺的质感和巨大的张力。
“眼光不错,这画确实水平挺高的。知道是谁画的吗?”
“署名是‘木又一寸’,真名不知道。”
“你不知道是谁的画就买了?”
“我觉得很喜欢就买了啊,线上付款之后也没再联系。”
“其实,你被房子绑住了啊。”杜汐川忽然说。
“很多人都这样啊,”单临水叹了口气,“我还算好的,那些抵押贷款购房的人还得背上一身债务。从常理上来讲,住房本应该是家庭稳定生活的保障,人们为了安全感,为了幸福感去买房。但实质上正是因为购房而失去了安全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发生的意外会瞬间夺走一切。太多人,太多太多人被住房束缚了,被这遍地的山水城市囚禁了,被捆绑的死死的。当然了,这种事故、这种不幸概率上是很低的,但一旦发生了,就……”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像被以前日本黑帮浇进了水泥桩子里的人。”
“你这个比方还他娘的挺准确。”单临水苦笑道。
杜汐川忽然起身,走进厨房里取出一瓶威士忌,给彼此倒上半杯,加上冰块。两人默契地碰杯又喝了一口,杜汐川道:“其实吧,你转行做营销也没什么不好。挺好的,真的。”
杜汐川又说:“想来也是我太偏执了,一直以来我给你画山水,是期冀着至少还能通过你,把一点点真正古典山水的血液输送到现在的建筑业,不至断了。你不做了,就断了,这只是我的执念罢了。”
单临水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其实参数化设计有什么不好呢?业主想着住好房子,功效高就能降低房子的成本,弄个文绉绉大家都不太懂的项目名字,格调就上去了。住的舒适,又能装逼,真的没什么不好的。开发商能赚钱,把项目做大,把设计交给计算机就交给计算机吧,流线建筑自然也温柔的多啊,不管怎么说,现在的城市规划面貌,比几十年前瞎规划的一堆钢筋混凝土方盒子还是好看多了啊,人们不在乎意境和什么狗屁文人气,只觉得流线好看,那就足够了吧。参数化设计就参数化设计吧,皆大欢喜的东西,也好看,我们在这儿瞎较什么劲呢。”杜汐川又给自己斟上一杯酒。
“杜老您别这样……”
“不是,我真的觉得这样挺好的,真的,”杜汐川喝着酒,“其实谁都没资格指摘谁的不是嘛。最简单的需求才是最本质的啊,住好房子真的很重要,老百姓嘛就想着吃好住好,满足了,就很棒了。我真的是太老了,老的总是追求一些过去的东西来维持仪式感,老到不能接受新的东西……”
“其实谁都没有错,日子一样过。各有各的追求,只是不同罢了。”单临水看着老人,他知道杜汐川没有喝醉,但谁说醉人的一定只有酒呢。
“做艺术的可不也一样吗,为什么梵高会穷死,为什么毕加索富得流油,”杜汐川干笑两声,“我又有什么好清高的,我不量产自己的画不是因为我格调高,只是因为没有那样的经济头脑罢了。”
“都一样。”杜汐川轻声念叨。
单临水默默地喝着酒。
“对了,马上六月份了,我们学校在金刚碑校区有博士生毕业设计展,对外开放,你来不来看?”杜汐川举杯跟单临水碰了一下。
“好啊,到时候正好手边的项目做完,我在换岗之前还是先把年假用掉啊。”单临水笑道。
“好。”
3
金刚碑校区位于重山之中,被大量的植被覆盖,即使是夏季也不甚闷热。已经看过一批设计展的杜汐川和单临水两人在一棵大树下歇脚。
“说起来,你那个叫滕子树的学生的毕设还没做好吗?”单临水递了一瓶水给杜汐川。
“还没有,他现在应该还在工作室里弄呢,”杜汐川喝了几口水,“怎么,看看去?”
单临水点头附和。
两人穿过一片小灌木丛来到了一处较为偏僻的工作室里,房间的正中一个年轻人正在摆弄着一桌子的各种仪器。走到近处,单临水可以看到那是一个扎着有些过时的丸子头的年轻人,下巴上的胡茬有些时日没刮了,年轻人面前的一排玻璃器皿里装着各色溶液,还有一台仪器不知在测试着什么。
“小滕啊,做的怎么样了。”
“导师,”滕子树抬起头,有些疲倦的面庞上倒也不显得十分着急,“还是没成功,不知道还要试多久。”
经过杜汐川介绍两人认识之后,单临水问道:“你这是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作品呢?”
“我想做出一种混凝土,可以从里面长出植物来。”
单临水吃了一惊:“长出植物?这个能做得到吗?且不说养分的问题,混凝土凝结硬化之后根本没有植物生根的空间啊。”
“我的方案是借鉴了几十年前一种叫自愈混凝土的技术,自愈混凝土里含有可产生石灰石的休眠细菌孢子和细菌生长所需要的养分,当混凝土开裂时,渗透进去的腐蚀性雨水会激活休眠细菌孢子,反应并产生石灰石来填充开裂的部分,”滕子树说话的同时还在仪器上调试着各种参数,“我在这种技术的基础上做了改变,在混凝土中掺加供给植物生长所需要的养分,以及扮演着分解者身份的细菌的休眠孢子。在混凝土搅拌完成之后播种,随着植物的生长,激活孢子,吸收养分继续生长。”
“当然了,我想的是植物的生长时间需要跟混凝土凝结硬化的周期相匹配,植物在生根的最初阶段里混凝土还没有终凝完成。植物也不会很大就是了,后期持续生长造成的混凝土开裂会由自愈混凝土的技术补完。还有,我在添加剂里加入了乳酸钙,作为细菌的食物。”滕子树又继续补充道。
单临水诧异于面前这个年轻人大脑里的特殊想法:“可这,应该是科研人员研究的东西吧,怎么看也不是个艺术生的毕业设计啊。”
“我去年找过很多相关科研机构,没人做,那就我自己来做咯。我想赋予混凝土新的生命。”滕子树一脸理所当然。
“赋予混凝土新的生命。”单临水猛然一惊。
“这个作品叫什么啊?”单临水问道。
“九月。”
“九月?现在不是六月吗?”
杜汐川缓缓念出了一句:“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
“野花一片。”滕子树淡淡接道。
“这是诗人海子的诗歌《九月》的第一句。”杜汐川解释道。
单临水久久未能言语,他震惊于滕子树的想法和他对这个作品的命名。
目击众神死亡,他想起自己说的,曾经混凝土是人类跟神对话的语言,可现在死了。
野花一片。
野花一片。
野花一片。
单临水这才记起滕子树给杜汐川发邮件时的那句歌词:
摘去鲜花,然后种出大厦。
半晌,单临水才回过神来,问道:“那你这个项目要做出来挺困难的吧。”
“是啊,对于我一个艺术生来说,要做成这个东西需要的专业知识很多,绝大部分都要现学,所以我一直没能毕业,现在看样子又要再读一年了,”滕子树有些自嘲,“其实我好几年前就想了这个点子,最大的障碍是钱,幸好几年前有个人花大钱买了我的一幅画,这才支撑我把这个项目做了下来。”
“你说的那幅画叫什么?”单临水忽然意识到什么。
“混凝土之死。”
单临水先是一愣,随后失笑,木又一寸,不就是个“树”字嘛。
滕子树得知五年前买下他画作的人就是单临水,也是一阵感慨,一直平静甚至有些木讷的脸上露出难得的喜悦和感激。
“好了,现在也中午了,不如我们去吃午饭吧。”杜汐川摇了摇见底的矿泉水瓶。
单临水和滕子树两人欣然同意。
在校外吃完午饭回来的三人发现了一件闹心的事情,因为毕业设计展对外开放,出现了部分观众带来的孩子们毁坏参展作品的情况。幸好学校的安保部门及时制止了,没有影响太大的范围。
但对于被毁作品的作者来说,都是心血付之东流,都痛。
杜汐川看着一个膜结构的展品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原本在阳光下泛起的七色彩光的薄膜颓萎于地,长叹一声:“不管在什么时候,总有对艺术不友好的人,而且数量还不少。”
最先意识到问题的是单临水:“等一下,受到破坏的展区离滕子树的工作室太近了,会不会……”
杜汐川也立刻反应过来:“我们赶紧去看看,别出什么大岔子。”
迎接三人的是一地的狼藉,桌上陈列玻璃器皿东倒西歪,各色溶液流淌了一地。培养液里滕子树精心培育的一株株幼苗被拿出来随意地扔在地上。看到这一幕的单临水只觉得心下一阵抽痛,他小心翼翼地转过头去看滕子树的脸色,却发现滕子树脸色如常,没什么变化。单临水刚想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表示安慰,忽然看到滕子树眼睛一亮,跑上前拿起一株有些枯萎的幼苗,放进仪器里进行测试。
“好像能行!”滕子树平淡的声音中透着一丝喜悦。说着,滕子树拿出一个方形的器皿,盛入算好配比的混凝土,轻手轻脚地将那株有些枯萎的幼苗放入灰色的浆液中,打开养护设备开始给混凝土的凝固提供合适的温度和湿度。时间渐渐过去,单临水与杜汐川面面相觑,都没有出声。
随着混凝土试块的渐渐凝结和缓缓硬化,可以看到幼苗原本因枯萎而有些干瘪的表面渐渐饱满起来。混凝土凝硬化到一定程度便渐渐趋向停止,在滕子树设定的混凝土配比和养护设备环境之下,试块的终凝时间被延长了不少,以保证幼苗生根所需要的时间。
单临水最终还是开口问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枯萎的幼苗反而能成功吗?”
滕子树平静一笑:“好像是这样,在这个项目里,幼苗的培养液的配制一直是个很大的问题,幼苗根系的含水率也是一样。一直以来我都很小心地呵护着幼苗的生长,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把它们养金贵了吧。每次失败,基本上都是因为幼苗承受不住混凝土高碱性的环境。但刚刚我忽然想到,我一直没有想过把幼苗根系的含水率置于生存必须标准以下的负值,如果开始就是负值,会不会反而能成功呢?”
“现在我明白了,生物的本性都是生存,为了生存而产生的适应性非常的强。因为枯萎而濒死的植株在被放到混凝土中之后,疯狂地吸收混凝土之中的养分,在养护环境比较温和的条件下,居然能适应了混凝土的高碱环境!”滕子树的语气这才真正激动起来。
滕子树转向杜汐川:“导师,我终于成功了!”
杜汐川摸了摸滕子树有些歪掉的丸子头:“你终于能毕业了。”
“导师你把我发型弄乱了。”
“啊对不起。”
单临水欣慰地看着绿色的幼苗在混凝土中缓缓地生根、生长,混凝土仿佛呵护着这一抹绿色而放慢了自己的凝结速度。这一次,不同于滕子树画上从废弃的建筑墙体缝隙中长出藤蔓,而是植物真正地从混凝土中生长出来。他甚至想象出不久之后,幼苗生长壮大,开出,野花一片。
虽然单临水不知道这项成果有没有什么实际性的作用,甚至不知道这株现在长势喜人的绿苗会不会后来又出状况死去,没人知道。
但他至少可以肯定,在滕子树这样的人的坚持之下,混凝土会被赋予新的生命。
摘去鲜花,然后种出大厦。
种出大厦,大厦长出鲜花。
(完)
2017年6月3日
丁酉年五月初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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